笼子变回了鸟

四叠半之梦

已完结


1-2

    我在医院门口看到我弟时,他正用左手将右手食指扳向右手手背,食指弯出一定弧度后以一种柔软姿态挺立不前。弟弟盯着这根手指,仿佛它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而是实验室里的小动物。我问,你在做什么?他抬眼冲我微笑,这是在验梦。

    “哦,梦怎么验呢?”我端详着他的脸。

    “如果这根手指向后弯能与手背完全贴合又无痛感,那这类异象能作为一个知梦的扳机:现在我在做梦。梦中异象有很多种,因人而异。”弟弟又扳起手指。我假装哂笑他,伸手去握他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时我掌心触感却像在摸他小时候肉嘟嘟的手背,这种转瞬即逝的幻觉使我想起我们的童年和我童年的结束。我沉默片刻,等待心中烁闪着碎光的兴奋在汹涌澎湃的罪恶感中组织出平静语句:“真希望所有破事都是你在做梦,走吧。”

    母亲的病房在四楼,我们站在窗边能望见地上干涸的池塘,躺在病床上的人大概只能瞧见一块方格子天空,母亲看不见,她头上缠着厚重纱布,眼睛也被裹在纱布里。三天前,或是两天前的夜晚,她从这间病房的窗户跳下,摔在楼下的干池塘里。父母在我八岁时离异,我跟了母亲,从那时起我是她的女儿,更是她的仇人。她从不责骂殴打我,却将对我的恨都浸润在漫长年岁中始终不变的少言寡语和冷脸相待中,她的沉默冷酷仿佛都在质问我:“为什么留下来的是你而不是你弟?”我知道她恨我,但我希望她恨得再酣畅些,决绝些,比如像现在这样,在检查出罹患治疗费用高昂的绝症后,自作主张地如一片秋叶般落向池塘,不给我告别的机会。同时那片池塘像刚好听了我的教唆似的,干涸着,将深度昏迷的母亲送回病床上,让母亲的最后时刻不是岸上的鱼逃回水中极其动听的“扑通”而是子女静默湿润的凝望,或许还会夹杂几声动听纯粹的“妈妈”。

    我和母亲多年不翻过去的相册,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父亲没有过来。

    我们坐在母亲床边,我迅速扫视四周:邻床病人家属海芋花形的衣领——他们床头柜上正在播放西游记的老式黑白小电视机——天花板一只小飞蛾的翅膀拍打灯管——母亲额头上有一小块暗红顺着纱布纹理逐渐漫延褪淡(我烦躁地移开视线)——弟弟正注视着我的眼睛。于是我盯着他足足看了几秒,他不知避开目光,主动开口来缓解一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尴尬:“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我们都知道,我们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我们能做的事是等待。但这种等待需要用更轻的话语去描述,就像天上一朵薄纱般的白云,倏忽间飘过了地上来自无底洞的一道裂缝。我说:“聊会天。”

    聊天的大部分内容是不值一提的琐事,我们像朝夕相处的朋友般无话不谈,比如弟弟的人生愿意之一是在某个夜晚刚好遇见夜空中划过的某颗彗星、邻床病人家属的上衣我想要件同款、下周早餐吃什么……只有以下这段简短的对话对我有实质意义。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看的电影《大鱼》,主人公在其父亲弥留之际将对方曾讲述的迷人童话世界继续延伸。老人昏聩中被死神镰刀煽起的恐惧火焰,逐渐在儿子倾泻而下的明丽想象中愈来愈虚弱。想象中,父亲化身成一条大鱼,欣然入水离去。”

    弟弟:“人面对死时,他者给予慰藉是徒劳的,这种慰藉的最大受益者是活着的人。”

    我:“如果妈妈到时仍睡着,那我们连获得这份徒劳的机会都没有。好想直接把她变成那条大鱼,可惜这种想象永远无法触及现实。”

    弟弟:“在梦里可以。梦里的现实和想象是同种事物。”

    我笑道:“那我现在就去打个盹。”

    弟弟也笑了:“放心,我会叫醒你的。”

    我开玩笑似的靠在椅背上闭眼,眼前迅速出现一些入梦前的蜃景,无数雪亮如星子般的小点在眼前跳动,失去意识前我想着一条在阳光下潜行的白蛇,空中太阳黑黢黢的,蛇鳞默不作声地闪耀银光。

    醒来时我四肢沉重,浑身发麻,头几秒不知自己正身在何处,直到起身看到病床上的母亲。我在医院,妈妈快死了,上午我和弟弟重逢,当时他在扳手指——我下意识地扳了下手指。

    我看见我的右手食指与右手手背紧密贴合在一起软绵绵的不带一丝痛感。

    一股奇异熟悉的战栗从身上蔓延开来,我转身望向窗外,弟弟正坐在窗台上向我挥手:“姐,过来看彗星。”夜空呈现出葡萄熟透的紫,我们如同两只突然被一小块多汁葡萄皮盖住的虫豸,深深领受紫色馈赠的芬芳馥郁。那颗彗星长着绿孔雀羽毛的图案,星体中央呈青黑色,像只眼睛似的一眨一眨,散着柔光的椭圆细边框是奶白眼线。在这种注视下,强烈的敬畏感、好奇心找到了我,我想一跃而起来到夜空之外,看看未知处是否有一个正在吃葡萄的紫衣女人突然想把玩孔雀羽毛,一双素腕和秾丽孔雀羽在成熟丰腴的紫色前晃荡。最终我从这个念头中逃逸,拉着弟弟从窗台跳下。

    弟弟无论在何处总是小心谨慎,他的眼神清澈又坚定,流露出诗人的迟缓和殉道者的耐心。坠落过程十分缓慢,他没能捋平自己额前随风乱舞的碎发,又伸手试着帮我把我的几绺头发卡在耳边。他嘴里不停嗫嚅着,跳之前你可以先犹豫一下的。我说对不起,我太急了,犹豫不是享受。人在梦中能够尽情跳下去的补偿性才是一种享受。此处我们感受死,彼处我们忍受生。无数夜晚我在危耸大厦、嶙峋雪山、孤寂的小星球(譬如612)、各式各样的绝望之巅轻轻一跃——雏鸟首次振动翅膀时的自由,这种自由造就出每个清晨我拥抱另一个世界时伸展的双臂。

    一个干涸的池塘里有什么?葱郁野草、潮湿淤泥是蚊蚋幼虫叫嚣的温床,几块在泥中匍匐的花岗岩表面纹理错综复杂,我们落在这些纹理之中。站稳脚跟时,一串欢乐清凉的礼炮声掺着庄严肃穆的哀乐流淌而出,现在我站在人间最繁华的街道上,远处人们麇集的地方,三场婚礼和五场葬礼同时进行。

 

2-3

    为防止走散,融入人群前我在落地处就近的小摊上用一个露八颗牙齿的笑容换来一顶愿意暂住在我头顶上的玫瑰色呢绒阔边帽,弟弟用类似方式获得一只愿意被他牵着走的小黄鸭气球,我们相信这些鲜艳外物能帮助我们不弄丢彼此。

    婚礼葬礼现场热闹非凡,人们各司其职。我看见一位扫地老人以极高效率保持地面的一尘不染,他总在休憩时偷偷将一个装满垃圾的袋子迅速倒回地上,再度心满意足地扫起来。潜伏在人群中的小贩四处推销强卖各类商品,一位在婚礼上售卖戒指的老妇人抓住我宣扬真爱,她很像一位到处帮我说媒的邻居,她的手拽住我手腕的那刻我想起鹰俯身向猎物冲刺时的利爪,我说这些戒指都特别小,我只能勉强戴在小拇指上,她就直接将戒指套在我左手小拇指上,我只好报之以笑。弟弟被一位卖花的小男孩劝导为葬礼上素未谋面的死者献上一支白玫瑰,躺在棺椁中的人都值得被鲜花簇拥,小男孩说。弟弟接过那支玫瑰,礼貌又郁闷地笑着(那朵玫瑰娇艳欲滴托不住葬礼的哀乐)。还有一些有趣的职位,比如使婚礼现场的鹦鹉保持愉悦心情,我悄悄混进逗鹦鹉的人群,帮一只玄凤揉了几十秒腮红(我们相处融洽),弟弟见我逗留太久,提醒我“这是他们一辈子的工作”,我微微发怔,仿佛再也无法忍受我正在做的事,向前继续走。

    我们在前方紧挨一起举行的另一场婚礼和葬礼中有新发现。现场音乐同样悲喜交织,交织出一种更复杂动人的情绪。婚礼上一位小提琴手突然吹起唢呐,新娘新郎在“是否将他撵走”这个问题上产生强烈分歧,严重怀疑起彼此的真实性格与生活品味。葬礼上的巨型音响正在播放《The Best Day Ever》,人们应着歌曲节拍舞动四肢高声呼喊“It's the best day ever——”,成百上千枝白玫瑰如白鸽般在空中翻腾,我们莫名被眼前情景打动,眼眶被泪水填满前我蓦然瞧见“死者”正坐在人群正中央的棺椁中注视着这场狂欢,笑容灿烂,宛如一国之君莅临市井亲自感受子民和乐,我和弟弟穿过狂欢的人群向对方问好。坐在棺椁中的人向我们娓娓道来,这是场改进两次后的彩排,他正亲自指挥排演自己人生的句号,确保它在真正显现的那刻无比圆润。弟弟将手中的白玫瑰递过去,声音已带上敬意:“您还想做出哪些改进?”对方接过花:“比如葬礼上用到的所有玫瑰花茎长度,我想统一成三十三公分。”

    彩排自己葬礼的人使我们对接下来的行程产生分歧。我想回到那几场婚礼上继续体验人们正在做的事,弟弟对前方街道拐角处一家挂着“葬礼私人订制”招牌的小店心生向往,他说他已厌倦空间上的相同性。我正要开口尝试说服他,人群间引发了一阵骚动,一群面容模糊的人在人群中四处大步疾走,他们头戴玫瑰色呢绒阔边帽或手牵小黄鸭气球。我们被这群人来回推搡几下,在鲜艳亮眼的单调中失散。如此繁多相同的外物!我气得将头上的帽子随手塞给一位路人,对着空中来来往往飘动的气球大喊:“再见啊,我会来找你的——”几只小黄鸭气球闻声后缓缓将印有五官的那一面转过来面向我,它们都不是弟弟的气球。

    沿着大街往回走十几步,三场全新的婚礼已经开始。我暂忘和弟弟失散的钝痛,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我向每一个陌生人问好,接受所有商贩的推销。我当过婚礼上的打杂人员、主持人员甚至是核心人物。先前看见的那位扫地老人成了我的师父,我们将垃圾倒回地上时会说“保持忙碌是一种美德”;我当婚礼录像师的时候也会给现场的宾客照相,刚开始有些面孔令我印象深刻,它们明艳得像大病初愈的画家在春天留下的风景画,或单调得像一个六乘九等于四十二的错误,时间一长,我相机中捕捉到的人全部变得面容模糊;我和一位昏昏欲睡的新娘交换过衣服,她打盹的时间里我帮她应付宾客,身穿婚纱时我对内心自然而然产生出的圣洁和纯净十分困惑,人类天生似乎容易被形式上的魅力攫住。我是在经过逗鹦鹉的人群时决定离开的,我看见先前和我相处愉快的那只玄凤愿意被另一个陌生人揉腮红,它从未认得我。走出热闹的盛筵时,我头上叠着三顶用羽毛、珍珠、蕾丝装饰的丝绸礼帽,十指戴满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身上贴满和无数陌生人露灿烂笑容的合影照。我身后无穷场有着细微差异但大体相似的婚礼葬礼永不停息,我不是第一个到来的,也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满载离去,我一无所有。

    很快,我的失落被一个飘过的紫罗兰色棺椁赶跑了。它悬浮在虚空,正飘向某处,棺身上有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亮黄小方块在播放我熟悉的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棺椁后方由一只小黄鸭气球追随。我感觉它是弟弟的气球,开始跟着这支奇异的队伍走。

    周围起雾了,雾色愈来愈浓,街道两边的房屋在我不经意间悄声隐没于寂然的白,眼前只有黎黑地面,我的脚步声像是孤独为我塔塔塔鼓掌。掌声还未持续多久,远处有条瘦长黑影隐约可见,从我注意到它的那刻起,我身上带着的东西随着我前进的步伐纷纷坠到地上,向后翻滚,化作三道彩虹、十几块碎了的彩玻璃和无数片瓜子壳。与黑影逐渐缩短的距离在我心头灌溉滋养愈来愈浓重的不安,那是块通天的青黑石碑,看清它的瞬间我便坚信它由无数个轻重不一的名字叠成,心中流淌出一股渴望匍匐在地上瞻仰它的悸动。

    如果你在梦中寻找人时遇见这块石碑,所寻之人的名字又刚好尚未成为这庞然巨物向天穹进发的燃料,那么你想见的人会从石碑后缓缓走出和你相遇。

    棺椁和气球一齐继续前进,没入石碑,我紧跟上前却触到石碑表面坚硬质地。我轻声叹气,用指甲在石碑表面扣一个等身矩形,我的手指逐渐陷进我所画的矩形边缘,我想去他所在之地,我想再见他一面,我轻轻将矩形向外一拉,如同游子漂泊无依时拉开家门,我走进石碑,跌入一片青黑。身体开始东倒西歪,再度发麻的四肢、模糊的意识都昭示梦的摇摇欲坠。想象即现实,我默念着,此刻我在水上漂流。

    梦境不稳定时我一般通过想象身体在水上漂,待周身出现水流感后抓住四周随机出现的物体继续梦境。这次我抓到一只手,一股轻盈的力量将我向前拖了几下,我感到身体触到地面,眼前画面再度清晰。我趴在地上,听见一声声仿佛是从很远地方飘过来的哭声,风尘仆仆,细微缥缈,像是成千上万片雪花两两相拥时撞碎彼此的身体时一齐发出的。我抬头观察周边环境,眼前有一个燃烧的壁炉。

    弟弟坐在壁炉旁烘干他湿漉漉的左手,我们目光交汇时,他看我的眼神像在欣赏一条顺利从远古海洋里爬上岸的鱼。

    “好久不见,你也是来这里思考你存在的意义吗?”

 

3-4

    世界尽头的具象是只有夜晚的茫茫雪原和在其绝对中心矗立着的一间小屋。小屋最好是木屋,它能在必要时刻(屋中的人决定出走)烫出积雪下封存已久的宝藏。木屋中可能不存在床、桌子、椅子、拐杖、兴奋剂、美工刀,一切使身体获得瞬息安逸的物品;一定会出现一个正燃着熊熊烈火的壁炉,灵魂的镇静剂。从壁炉中游出的火光送给厌倦的人一屋徒劳的酡红。屋中的人可以回赠壁炉一个湿冷影子,等到屋外湿雪纷飞,屏息凝神倾听地上细碎雪粒相拥时的饮泣。必要时刻(逃避带来的激情褪尽)降临时,屋中的人可以拾掇四肢,以尚在母腹中婴孩的姿态,缩进壁炉沐浴火焰。夜晚的太阳曾在这样的屋中小睡,炉火烧焦了它的影子和脊背,从此它不以背面示人。

    依照惯例,我们背对着壁炉烤影子。我们的影子被炉火烤得噼啪作响,我们即将成为没影子的人。我盯着地面,根据木地板花纹的形状或走势将它想象成一切我所能想到的、存在于世的造物。弟弟在我想象枯竭时建议我小睡。屋中的人一般会在壁炉旁沉沉睡去,醒来后以身体作火把,一把火烧了屋子,走出限制,走入时间。

    我说我现在不想入睡。人在梦中睡着后遇见的无非是紧接着的下一场梦。

    “那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弟弟朝我挪近了些。

    相传,梦的世界起源与一群分不清诅咒与祝福的人有关,他们的共同点是在梦中对违背现实世界定义下的各类异象格外敏感,天生容易知梦。他们在知梦后主动干预、控制梦境,甚至构造梦境。我们可以称他们为梦控师或造梦者。梦控师刚开始一般都在他们的梦中,一个仅属于个人的创造游戏里自得其乐。梦的补偿性是美妙的,尤其在做梦者掌控它的情况下,他们在梦中做现实中想做却无法做的事,见现实中想见或再也见不到的人。不论他们在梦中体验人生、缝补遗憾,还是犯下罪恶、满足欲念,他们所做的事都没超出人类范畴。

    后来他们当中有一小部分人,靠身上遗存的一种渺小透明但真实存在的神性,缓慢艰难地厌倦了梦的补偿性,开始尝试神才能做的事:真正的创造。这种僭越在传统意义上是危险的,譬如——

    一位执着于创新、忠于自我的造梦者,他发现他在梦中造出的新奇事物都包含世上现有造物的影子后,开始陷入对一个完全由自己创造的、属于自我的造物的热切渴望中。他经常在梦中焦灼地恸哭。最终他在梦中造出一个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东西同时,他在现实中睡觉的身体凭空消失,仿佛他创造了无。

    一位钟情于俄罗斯套娃的造梦者致力于探索梦境层数的极限。一次梦与梦的转醒间,他突然忘却他所在的梦境层数,畏手畏脚起来。死亡对他来说可能是真实无知的恐惧,也可能只是梦境之间的跳板。他在梦中一共体验到数百次死亡,数百次新生。最终他在现实世界中真正醒来的时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勇气。他自发地住进精神病院度过余生,打算小憩一段时间后继续下个梦境。

    现在有一位渴望从前辈巨型影子中逃出的造梦者,他决定从梦的形式上做出创新,他将梦境与一个特殊图形相结合。

    讲到这里,弟弟将右手伸进壁炉中借火,用燃烧的手指在地上比划:“你看,这是一个四叠半图形。四叠半在日语中是人们房间中草席榻榻米张数四张半。有一种四叠半图形的摆放方式是四个首尾紧密相连的矩形刚好围出中心的正方形,以这种方式摆出的四叠半图形是精巧之物,人们面对这样一个图案,最好要位居在中间的正方形上,这样他们一开始就有向四个矩形出发的可能。”用火画出的四叠半图形散着耀眼的光,燃起的火焰蹿到我们身上,旋即肆意洗礼起整间小屋。

    弟弟的视线跟着火焰缓慢移动:“此外,一个由四叠半图形组成的四叠半空间是颓靡之物,有一类人叫四叠半主义者,他们安于四叠半空间,坚称人只能支配四叠半以下的空间。四叠半空间中,停滞是一件常发生的事。”

    于是我说,四叠半主义者故步自封。弟弟说,你的表达过于绝对。你无法理解他们,除非你成为他们。我沐浴在火焰中不再作声。

    “那位造梦者,他在梦的开端创造了一个四叠半空间,从中间的小正方形出发随机来到周边某个矩形世界里体验梦境。随着梦境发展,他发现四叠半大小的梦是无限循环的,正如梦和现实最重要的区别是无限性和唯一性的差异。”

    屋子开始摇摇欲坠,离开的时刻到了,我用长满光明火焰的脚踹开被火烧得不成型的木门。弟弟跟着我走到雪地上。夜空群星环绕,无数猩红、亮橙的星子对称分布,几十道流星失序地向四面八方划动。我们站立着燃烧,目送小屋在火中颓然坍圮。

    “他很快会因无聊醒过来吧?”我突然问。

    “没有,他在第三次循环中沉浸于某个矩形世界的生活,逐渐忘却身为造梦者的验梦习惯和与知梦扳机。他彻底留在梦里了。他是自愿留下的。”

    “我羡慕那些混淆现实与梦境的人,”我看着弟弟在火光中保持恬静的面孔,“至少梦被当成现实的那个瞬间,他们是极度痛苦或幸福的。我只在这些情感极强的时刻才能感受到自身的确切存在,这样看我一生中活着的时间能长达一天吗?”

    小屋坍塌后的废墟仍在不停向下陷,直到一股清澈的巨型水柱从雪里喷涌而出奔向天际。弟弟指了指水柱,“从这里离开,你再出去看看。”他又抬手朝空中画了起来,四个矩形围着一个正方形,“我们再见面时,你应该已找到活着的感觉。”

    身上燃烧的烈火在我走进水柱的那刻静息,我的身体变得透明,只剩模糊的四肢轮廓。被水柱裹挟着冲向夜空的感觉却像在坠落,我渐渐看清前方我所面对的不是夜空、红橙星子和患了失心疯的流星,我扑向夜空,最终一头扎进深沉的暗流,我无视窒息感和胸口压迫感,大口大口地在水下吸气,伴随着翻天覆地的眩晕,我几乎能感受到水流在那不存在的透明肺叶间流动叫嚣,一个近乎与水融为一体的时刻(再多一秒我将确信我已溺毙),身体突然轻盈地浮出水面,我漂泊在一条洒满橙色光芒的黑色河流上,两岸的城市亮着璀璨灯火。城市的灯光闪着嗜人的殷红,无数道线性白色光束四处搜寻着什么,其中有道光束照到我后将河流当成舞台,停在我身上不再移动。

    这时我看到的天空白茫茫一片,空中有个漆黑浑圆的小点,突兀地染进白中。它是我们刚才烧出来的。


4-1

    城里的人对我很友好,他们用一张渔网将我捕捞起来后把我当作溺水的外乡人处理,无数只手指在我身上一下一下地戳,观察我是否有反应,几个孩童的手指在我身上来回弹跃,像在虚空中弹奏无形的钢琴,我被这幅场景吸引住了,故意保持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身边的人们开始讨论接下来为我举办的隆重葬礼上要烧多少道佳肴,我才缓过神爬起大喊:“谢谢,我什么也不需要。”

    话音刚落,他们都对我露出怜悯的神情,如同围住篝火般围住我。有人夸我如泡泡般透明单薄的身躯有很多好处,比如他们能在我身上看到自身的倒影;有人紧紧拽住我的手希望我能和他们合影,他们确定一张有透明人的合照能够带来聚焦的目光、闪耀的名利;还有人向我发出邀请,一起走进每家拥有各类广告的商店再拎着大包小包出来吧……你怎能没有欲求呢?场面极度混乱,人们都希望我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些事情,几场斗殴事件也因此发生。出于礼貌我认真在他们给出的选择中来回考虑,他们却将我长时间的犹豫当作拒绝,义愤填膺,抓着我去治疗。屋内的医生背对着我用草席铺地板,共铺了四张半,我们随意坐在其中一张草席上。医生一头长长的乌发中有几绺紧紧缠住我的手腕,我看她的眼睛时好像照镜子时注视镜中自己的眼睛,我怀疑她有张我变透明之前的脸。她戴着口罩。

    医生对我很耐心,她向我解释本次治疗目的是恢复欲望。这是一座欲望化身的城市,这片土地上聚集了所有心存欲念的人,他们一起团结和乐地生活多年。但城市上空时不时会落下几个透明的人,他们像虔诚布道的圣徒,又像疯狂扩散的病毒,用自身停滞缓慢、无欲无求的状态荼毒城中居民。好在城中善良的人们制造出光束寻找透明人,再想方设法助他们痊愈——变回一个有欲望的人。

    我问:“最后他们被治好了吗?”

    “他们痊愈得十分古怪,大部分透明人最终产生的是逃出这里的欲望。那时他们已恢复常人模样,于是大家欢送他们离去。”

    医生对我的状态进行评估,她说我留有一定好奇心、对她用草席摆出的图形暗含极强控制欲,无需治疗。只是我透明的身体会让大家紧张厌恶,我现在需要从外表努力做出改变。医生让我盯着她的眼睛逐步放松身体,我照做,渐渐地,全世界只剩下她的那双眼睛,最后她的眼睛也消失了,我变成纯粹的看。

    我看见一位诗人,他一开始尽情地书写爱、激情之歌,心中热忱流遍笔下排山倒海的诗行,人们认识他;后来他编写战争与流亡、死亡与苦厄的史诗,人们敬爱他;最后他鼓起勇气锻造疯癫晦涩的呓语,人们遗忘他。他曾给未来的诗人留下暗语介绍一种因拥有虚构能力而和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动物:我们一生都在为这种可憎又迷人的动物写诗。

    未来的诗人读到这些古老诗行时总会热泪盈眶,他们继续书写爱情与死亡、苦难与荣光、疯癫与文明。我看见他们新添的诗行不断化作一颗颗热恋情人胸腔烧得通红的心脏、严冬战场上死者淌泪的胶质眼球、枝头不断掉落的香甜鲜果。我看见诗行中无数衣着不同但同样的男人女人,无数学步的稚子和蹒跚的老人,无数生者围在死者身旁递上尊敬或唾骂。我看见无尽的喜悦和无尽的苦痛扭打在一起,它们势均力敌,总会迎来握手言和的那日,在此之前它们不分昼夜地搏斗,我看见无数个白天与黑夜一闪一闪地滑过,像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玩弄着房间中灯的开关。我看见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粘土,被揉成一个又一个圆……

    最后我看见一个女孩在草地上睡觉,草坪前方的马路上躺着一个小男孩,嫣红的血在他背下蔓延成翅膀的形状,在阳光下闪烁着天使羽翼上才有的光辉。我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个男孩是如何坐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又是如何突然偷偷起身,一小步一小步走到马路边。这明明是件很疼很遗憾的事,最终只是被夹进诗人们的诗中,化作苦涩诗行间极轻的一处停顿。在念一首看不见尾句诗时,我们停顿无数次。

    “在这种循环式的无限延伸中,一切独一无二都在变成屡见不鲜。”再次看见医生的眼睛时,我呢喃这句话,像在咀嚼一个从未属于过自己的梦魇,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医生恸哭一场。医生对此毫不在意,快来看看你自己,她语气愉悦地带我去照镜子,我已恢复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医生问我现在我最热烈的欲望是什么,她要记录下来好向人们交代。我说,我想要一个停顿,一个属于自己的停顿就好……你随便写吧,总之我现在真的感觉不错,离开这里后我会做很多事情。

    出城走数十步,我遇到一片孤独的池塘,水中绿苔横生,我的倒影被困在这片翡翠色中。为了带走影子,我对池塘说,在阳光下晒干你的死水,这样你才会有朋友。

    池塘在一家医院里,我转身离开时天空像旧灯泡般闪了两下或三下,或更多下,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某次闪烁间的至黑时刻中,身后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碰撞声。池塘的水已经干涸。

    我在医院门口看到我弟时,他正用左手将右手食指扳向右手手背,食指弯出一定弧度后以一种柔软姿态挺立不前。弟弟盯着这根手指,仿佛它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而是实验室里的小动物。我问,你在做什么?他抬眼冲我微笑,这是在验梦。

 

……

 

    “哦,梦怎么验呢?”我端详着这张脸。

    “如果如果这根手指向后弯能与手背完全贴合又无痛感,那这类异象能作为一个知梦的扳机:现在我在做梦……”

    “梦中异象有很多种,因人而异,”我将他的话接下去,“比如,我有个从未出错的扳机。”

    看着对方脸上神情从说话被我打断的茫然转为一种古怪的似笑非笑,我笑道:“而你就是这个扳机。”此时天光大亮,空中传来一声空灵悠扬的枪响,发光的太阳蓦地一闪变为漆黑洞口,足以摧毁四个世界的洪水从洞口滔滔而下,汹涌却无脉搏。我注视眼前景象的瞬息万变:“谢谢你一路上的提醒。其实我仍一看见你便知道我在做梦。”

    多年以来,我一直沉溺自己构造的梦胜于真实世界。我构造过一些复杂多变、容易迷失的梦境。我的知梦扳机是人,我靠一张不存在于现世的面孔劈开梦与现实的桥梁。看到这张脸时,我会想起我真正的弟弟早在多年前的一个春日下午出车祸死去,当时向忙碌的母亲承诺看好弟弟的我正躺在草坪上酣睡,我在做一个清醒的梦。我对掌控梦境的沉迷间接导致弟弟的死,他的死是父母离异时双方都未说出口的默契理由。这种疼痛的出口是我再度享受起如诅咒般的控梦能力,在我的控制下,弟弟以去世时的孩童模样出现在梦里,从此我拥有独一无二的知梦扳机。年复一年,我想象他成长时容貌的变化,创造他全新的面容,孩童、少年、青年——懵懂无知、成熟稳重——我让他在梦中和我一起长大。这是我纪念一个人的方式,他曾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现在是将我从梦中打捞起来的一声枪响。

    弟弟说“记得你以前也是这样知梦的”,我说可惜这是我记得,你是没有记忆的。他开始沉默。洪水很快漫过来了,我拉起他的手跃到医院建筑表面开始奔跑,在一个圆的终点上,我还能把妈妈变成大鱼。

    我的梦境总在我明确表露出知梦后倾尽全力来排斥我驱赶我,仿佛我是这个世界的毒瘤,我能共情我给梦带来的屈辱,如果有人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畔悄声泄密“你是不存在的”,我定会恼怒。我们站到病房窗棂上时,邻床的那台小电视机迎面冲我飞来,电视仍播放着西游记,玄奘正坐在无底船上。我下意识地接住电视机,在跳下窗时用它格挡了邻床病人家属刺过来的匕首,那个女人用她的高雅衣领做出一把雪亮锋利的匕首,她面无表情,挥刀时的力气是倒在战场上气若游丝的士兵引爆身上炸药时才能获得的,刀身直直没入电视机,我看见刀柄上浮现出咬尾蛇的图案,没来得及细细欣赏,一个庞大阴影突然盖在上面。我抬头寻到黑影的主人,成百上千只小飞蛾正在上空一边打圈一边缓缓向我靠近,仿佛原先那只小飞蛾在一场无穷无尽的自我复制中荣膺永不孤独的勋章。我想我不是发光物,飞蛾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能够堵住的光,倒是蝴蝶,蝴蝶会被人血中的盐味和身上的汗水吸引,它们落在人身上其实是在吃人。于是眼前这群飞蛾在扇动翅膀的瞬息间听话地变成各式各样的蝴蝶,几只闪蝶在凤蝶、灰蝶、蛱蝶中闪出清亮荧光,它们将我的想法当成我的欲求,扇着绚丽翅膀翩翩飞来吃我。

    我尚未体验过以被蝴蝶吃掉作为结局的梦,仰头顺从地接受蝴蝶的停驻。一只手也落在我的脸上。弟弟将我脸上的蝴蝶全部摘下,他的另一只手正牵制着我前方已将匕首拔出的女人。不告而别是不礼貌的,他声音充满我能想象的委屈和愤懑。我说好吧,是我不对。我抬手向病床上的将死之人轻轻挥去,一条肥硕的大鱼开始在床上扑腾翻身,排列整齐的鱼鳞泛着银蓝暗哑的光,来回甩动的鱼尾勾画着生的弧度。

    这时洪水“哗”地冲进来了,我造出的死与生之间流转的奇迹在洪流面前立刻变得不值一提。我和弟弟不约而同抓紧鱼尾,一头扎入水中。我看见无数碎瓦砾在水中聚成一团团打着圈儿,无助得像正在荒漠中寻找水源的还魂草,它们很快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还魂草,在水中幸福地舒展身子。大鱼带着我们游了片刻后猛地甩动尾巴将我们抛下,我们向下坠落,正下方有东西发着微弱的光,慢慢地,我看清发光物是一个四叠半图形,我们落向那片光明,落在图形中央的的正方形上。

    我趴在正方形上一动不动,精疲力竭,和弟弟说了声“晚安”作为告别后,对他讲起另一个睡前故事。

    造梦者构造出四叠半大小的梦境之前曾被困在另一个世界的四叠半空间中,他们站在中央的正方形踟躇不前,不知走进旁边一个矩形的世界里会遭遇什么,也不知四叠半空间外还有什么,他们被唯一性侵害的生命充满犹豫的痛楚……停滞对于他们也算一种解脱。

    我开玩笑道:“如果你在我逗鹦鹉时没有叫我向前,我真的愿意一直留在那里。”

    弟弟说,也不是不可以,当时你笑得很开心,可你还是向前走了。他拉我站起来,我们从脚下的正方形出发,最后一次沿着周围的矩形走了一圈。走到第四个矩形时,我知道中央的正方形已不再能承受我,我向它轻轻一跃,腾空而起。弟弟在下方向我挥别,很快看不见了。像地球上所有人同时开灯似的,我离开的那个四叠半图形周边骤然亮起无数个同样的四叠半图形,它们在我靠近时是牢笼桎梏,远看时却成了一种闪闪发光的、烫得人簌簌落泪的东西,像鸟笼,像鸟。再上升一段距离后,我眼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星子。

    整片银河在我身下流淌发光,我终于愿意闭上眼睛。我想再次睁眼时,我是在那片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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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叠半”灵感源自《四叠半神话大系》。

清醒梦(百度百科):清醒梦是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在清醒梦的状态下,做梦者可以在梦中拥有清醒时候的思考和记忆能力,部分的人甚至可以使自己的梦境中的感觉真实得跟现实世界并无二样,却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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