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以世界迟晚的光芒 我修饰着我真诚的寂寞

    今天也来读一首诗。

    里尔克的《太一之中》是他1899年出版的诗集《为我庆祝》中的一首长诗,它背后不仅有年轻的里尔克眼中闪烁的悒郁光辉,更有他无意识为自己书写的未来。这首诗的大部分诗行都是蜿蜒溪流,从诞生的那刻起一直向前奔腾不息,经年以后汇成湍急长河,成为浩瀚大海中重要的一部分。诗人年轻时便为自己创造海洋。

    围墙后蓝山的光芒;叙事视角间的自如切换。“我们始终在一个衰弱里面,无论我们精力充沛还是在静息,然而我们拥有光芒四射的影子,那影子正在做着永恒的姿势”,诗人从开头警句的片段中便呈现与文字斡旋的姿态改变词性,通过陌生化语言来营造情感上的无力感,随后回转笔锋,我们身上的影子仍发光,如同理想国中人的模型在我们身上留下的残影,会做永恒姿势。接下来诗人写沉默、在寂静中的珍贵时刻,然后“被一个幽暗的渴望盈满”——“时常我在畏怯的观看者中感觉到/我深陷在生活里。文字只是围墙。墙后越来越蓝的山中/烁闪着文字的含义。”,文字成了围墙,诗人从这里往后写时开始突破围墙追寻文字含义。他开始叙事:夜晚古老小巷中飘的疲惫歌谣、沉重的黄昏……“一切此时都形同/失去恃怙都孩童,太多/都彼此不再相识”,切换视角回“我”:“我们此时全然恐惧孤独,拥有的只是彼此的相握,每句话都仿佛一片森林/横在我们的流浪之前。……”,继续叙事:“夜增长着如同一座黑色的城,城里按照暗哑的规则/小巷与小巷交结成网,广场连接着广场,很快就会拥有千座尖塔”,视角的多次切换并不突兀,反而与叙事抒情的叠加使用一起给诗做加法。这首诗很长,段落很多,它妙就妙在此处,读者随机从哪一段读起都不突兀,每一小段或多段连一起几乎都可以成为一首新诗,而且每段间在朦胧中似乎又带有微妙联系,文字的围墙在后面的诗句中逐渐被击垮,这几句似是重重一锤:“于是一个别离在周围的圆里:疲惫的重墙在赠送自己,窗的最后一瞥,明亮而滚烫。”窗被围困的人打开时,墙后蓝山上的光芒走进窗的眼里,窗热烈地目送出逃的人走向蓝山。我们是从窗子里跳出去的。

    为了写诗,为了特殊时刻的出现,纯粹地看与经历。“而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沉默……我们将自己赠予风,我们颤抖着成为枝条,我们向五月里凝听。”诗句中显现亲近自然的天人合一与里尔克《布里格手记》第十四篇中表现的写诗宗旨相照应:“为写一句诗,得见过许多城市,许多人和物,要认识动物,要感受鸟儿如何飞翔,要知道小小的花朵以怎样的姿态在清晨开放……还得有回忆……只有当回忆成为我们的血,成为眼神和表情,只有当它们无以名状、再无法与我们分开,唯有如此,一首诗的第一个字才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在回忆的中心出现,从那走出来。”这里我省略了部分内容,原文更长,情真意切,里尔克强调创作之前一切都要亲身生活。他还在后文谦逊写道:“我所有的诗都不是这样写成的,故而也就不是诗”,他写《布里格手记》中的这些内容时二十八岁,而我在他几年前的自认为不满意的诗中已经寻到一种他对看、经历的渴望,年轻的他在寂静独处中已初步找到写诗的特殊时刻:“若我此刻向黄昏抓取,我就能从我的寂静里/向每个小巷播撒黄金。”这几行诗很美,他不仅在播撒黄昏的金黄,更在他的寂静中埋下有关日后想法的金黄种子。下一段诗人直抒情怀:“我此刻离世界如此遥远/以世界迟晚的光芒,我修饰着我真诚的寂寞。”最近一次重读这几行诗时我在宿舍阳台上,当时宿舍楼因疫情封着,楼下山茶花寂寥开着,无人观看的风景不会自我欣赏,我为它们感到寂寞,看着午后暖阳倾泻在这几行诗上,我突然获得独处时恬淡闲适的安宁。“我感到,似乎谁此刻/正悄悄拿取我的名字,这么柔情,于是我毫不羞惭,且知道:我不再需要任何人……正是这些时刻,我找到了自己。”里尔克追求这些时刻,它们发光,它们闪耀,我想用张枣一首诗的题目形容它们:星辰般的时刻。这些时刻中有诗人写诗的必要,正如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

    多次出现的“里面”。整首诗中“里面”出现了很多次:“我们始终在一个衰弱里面”、“由于我们本身就是渴望,伫立在花的里面。”、“我的里面是美的寂静王国,里面安居着和解的乐音,一切色彩都发现彼此血缘相亲。”、“在我的里面,因长久的奔跑而疲惫,你将平息你心甘情愿的波澜,开花在寂静的银像里,我的深处在你的里面……”、“每一扇门/都在我的里面屈从……”、“而一旦你的心秘密地将他泄露给你,他就会在里面创造。”我一开始把“里面”和诗中“围墙”、“重墙”联系到一起,诗人似乎表达了封闭结构下的诗意,“里面”是美的、理想化的。当我看到托卡尔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角色割开自己血管露出红色多肉的内部,晕倒前“他在那里见到了光”时,我再次想起里尔克诗中的“里面”,里尔克所有有关里面的诗句中“里面”的形象都是带积极性或偏褒义的,衰弱的、花的里面是神秘的,“我”(可能指人)的身体里面是美的寂静王国,最后那个例子中“他就会在里面创造”的他指上帝,“里面”又变得神圣起来,神都能暂时出现在人的体内开始创造。诗中各处物的里面、人的里面与托卡尔丘克表达的“人身体里有光”意思有异曲同工之处,有隔绝尘世喧嚣腌臢后的洁净质地。

    全诗还有许多我没提到的诗行,比如“如果有朝一日,从古老的轴/熟落,将夜在狂野的继续生长中/作为蓝色的烈火从所有界限里取出,我——半带着反抗——欲求/这个夜会翻滚成最后的世界,会静静地/感受我怎样熔化,怎样从充满了一切的/爱的时间里/低低滑出,穿过永恒变得宽广的/筛子”,这一段抽象朦胧,但我读它时的过程是连贯流畅的,我纯粹地喜欢阅读这几行时它们给我带来的感受。


    坦白地讲,面对评价讨论他人作品时我是怯懦惶恐的,具有避免冲突的逃避心理。我接触诗歌不到一年,读诗时我总因阅读面知识面的狭隘以及与诗人时间或文化上的遥远距离而保持缄默,后来我和朋友讨论后疑惑茫然稍有缓解。以我拙见,专业鉴赏者和单纯喜爱诗歌而去读诗的读者看一首诗的角度可能是不一样的,不仅如此,阅读同样作品时每个人感受、注意点在一般情况下都有偏差,我们身为读者时不需有太大压力。读诗时我们可以想一想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先无视作者读诗,全心全意感受诗的美感,找出诗中能引发共鸣的地方(代餐)。面对诗中难理解的意象或是带有诗人私人情感之处,我们身为读者可以自由根据自身喜爱程度选择是否深入了解,哪怕我们不能精确解读诗中的每个意象,也没有了解诗人写这首诗时的具体心路历程和状态,只要我们获得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感受,比如在诗中获得超验感,或是感受到当今世界人们共同面对的矛盾困境,或是单纯地用诗歌中的意象充实自我,这些都可以成为我们读诗时的收获。

    我选择讲里尔克的诗除了对他的喜爱,还有一种巧妙的缘分。我第一次接触到里尔克是在北萧老师的文章《分食俄耳甫斯》中,当时我怀着喜爱的心情反复地读那篇文章,对《杜伊诺哀歌》有了粗浅印象,却没记住其作者。一段时间后我去图书馆借书,突然产生借一本诗集看的想法,我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作者名字莫名熟悉的诗集,里尔克的诗集。我没有立刻读得进这本诗集上的诗,闲置了它一阵,最终在某一时刻突然开始对它爱不释手。诗人写《一个心愿》:“我愿有朝一日在春天里死去,在新生命活动在周围的时候,不是在叶子褪去颜色的时候,不是在大地变得疲惫的时候……于是一份明亮的春思/成为最后的,成为我的所想。”,我想到他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离世,生出强烈的惋惜与哀叹;诗人写《故乡》:“纵使一些人不得不无家可归/踽踽行遍大地,大地最终也会给予一切人/它怀中的一个故乡。”,我联想到一些我喜爱的人与作品中的角色,这是诗人的洋流跨越岁月流进我的世界;诗人大喊:“见过,盼过,找到过,活过也爱过——……”,这些诗句与他晚年直击我心灵的那句“苦难没有认清,爱也没有学成”矛盾痛苦地在我心里交织成一团……里尔克,冯至口中“一向尊敬的,一个在诗的历史上有重大贡献的人”、匮乏时代下的诗人、妇女之友……撇开这一切外加在他身上的称号,直面他的诗歌,我发现他一直真诚地站在文字后面。他给青年诗人某封信的最后写道:“我愿意我的书在你的身边。”

    里尔克的诗集一直在我的身边。


    还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诗人与译者的故事,上面我引用的所有里尔克诗句都来自陈宁译本。陈宁(Dasha)几乎撑起了里尔克的整片海洋。他为了翻译里尔克的作品自学德语,翻译了首部汉语届的《里尔克全集》,创办了里尔克中文网,他在提交译稿不久后2012年的冬天因病离世。我读该译本时已知晓译者不在人世,后来我来到里尔克中文网发现网站因无人维护已不能看,我再次阅读有关里尔克与陈宁的文章,读到陈宁译完里尔克后猝然离世,“犹如完成使命的圣徒”,那一刻我突然悲怆不能自已。我想到里尔克青年时期创作后整整十几年的停滞,想到他晚年忽然以充沛的灵感写出《杜伊诺哀歌》,这好似他这一生当中命定的事情。诗人和译者极其相似地完成了他们一生中极有意义的事情,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诗人的海洋在时间流动中不断壮大,同时始终持着最初溪流般的纯真,年轻时的诗句。

    现在我们来读一读《太一之中》的最后一段,以此结束吧:你不可一直等到上帝走向你/对你说:我在。一个承认自己强大的上帝/毫无意义。此时你必须知道,从太初起上帝就/飘进了你,而一旦你的心秘密地将他泄露给你,他就会在里面创造。

    自此后多年,上帝一直秘密在诗人里面创造,最终结出果实,《杜伊诺哀歌》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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