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屎前的遐思

    那晚很奇怪，晚上七点洗澡的人特别多，大家唱完几支团结友爱的歌后十分燥热。澡堂水雾弥漫，地太滑了。X根据“公司七点澡堂空闲”的经验，像往常一样前往浴室，惊愕地发现他的专属28号浴间（他自己认为的）已被人占用——这个浴间花洒的莲蓬头失踪了，平时只有X愿意使用。

    X刚成为公司员工时曾在午夜缺乏经验地走进人满为患的澡堂，神情疑惑地穿过排队等候洗澡的人群，走进无人问津的28号浴间，将消费卡插进卡槽。与此同时门外队伍里有人开始敲门，喂，你这间的花洒没莲蓬头，它出水系统中的加热器也一定坏了，快出来吧，你想洗冷水澡吗。X盯着那个水管般的丑陋出水口，逐渐忐忑不安，但他认为现在光着身子开门走到队伍后面耐心等待和闭门沉默冲完一个冷水澡一样滑稽可笑，不如关上门隔绝掉那些冒失好奇、吸人膏血的目光。他向那股强劲水流伸手，手在冰冷水流下哆哆嗦嗦，几秒后逐渐伸展开来。水变热了！这间浴室的加热器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有个残疾的花洒罢了。这是个好花洒，X边想边冲了一个热水澡，他打算以后同这间浴间保持长期合作关系。隔间出水系统的加热器坏了，有人正在里面忍受完冷水后哆哆嗦嗦地裹着浴巾逃出，又有后来者不断进入，这些人对流淌在身上冰寒彻骨的水流心照不宣，时不时仰头欣赏那完美无缺的花洒。

    X站在28号浴间门口煎熬等待，准备用看仇人的眼神迎接门内走出的人。是后勤部部长，X的上司。X对他礼貌地笑。对方一双悒郁的眼睛将X过滤成空气，顶着头上几缕稀疏的头发缓缓走过。部长一定是在构思诗歌，都没有看见我，X走进他的专属浴间。后勤部部长每个夜晚都会在洗手间内写诗念诗，员工们称他为公司里最伟大的诗人。事实上部长念诗时像是在啼哭，歇斯底里，一行一行，一声一声，至今为止无人听清过他念的内容、深切体会过他的作品。

    淋完浴穿衣服时X拿着裤子想走到一个干燥的角落好好穿上，确保裤脚管不被水沾湿。他经过排队队伍时滑了一跤，又成功站稳脚跟没有跌倒。为了向排队的人群强调他滑了一跤却没倒下的事实，X情不自禁地朝地面奋力抖了抖裤子，裤脚管沾上了地上正肆意流淌混合着几十种味道的沐浴露泡泡水。队伍里有一个男子正戴着满是水雾的眼镜看手机，X的动作使他抬头注视：“你的裤脚管湿了。”X向他耐心解释：“我刚才滑了一跤，整个身体都想拥抱地面，但我忍住了。”“那你很幸运，”眼镜男又低头用手指滑动起了手机屏幕，“可是你的裤脚管湿了。”他的话将X胸膛内的几捆愤怒放在篝火上噼里啪啦地烤，他为什么只注意到我的湿裤脚？为什么不关心一下那已经全是水汽的手机屏幕？为什么洗澡时都带着脆弱的电子产品？我滑了一跤却忍住不躺倒在地上的勇气可比你伤害你电子朋友的故意高尚多了！X扭头转身，昂首挺胸，愤愤离去。

    次日下午X经过宣传部大厅时驻足观看了一场大规模大合唱。现场合唱的人来自公司各个部门，X在其中发现不少张熟悉面孔。人们分散站位，手舞足蹈，蹦来跳去。X很快发觉他周身围着一群群唱歌的员工，他也十分自然地挥动起手臂开始唱歌。这是一首X只听过两遍、带有强烈团结色彩的歌曲，他的嘴型迅速按照周围同伴的样子变化而变化，别人唱出的声音也是他的声音，偶然遇上歌中有印象的半句话或几个词语，他竭尽全力吼出来。大家的意识前所未有地融为一体，X浑身都被一份不属于他的巨大快乐包裹住，直到他手中需要呈交上去的公司昨日物资交易记录表被他卷成棍状，当作鲜花抛向空中，他才感到一丝慌张，以及对这一切的莫名其妙。X悄悄捡起记录表，随手拉住身旁一位唱歌的员工：“你为什么唱歌？”对方随即沉寂下来，沉思几秒后说：“不知道，我经过这里时大家已经唱得很开心了。现在几点啦？”“两点四十五分。”X话音刚落，这位员工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开。这个倒霉家伙今天的活看样子都白干了，X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距离X交表格的截止时间还有一刻钟，时间充裕，不可能被罚扣工资，他继续在大厅中徘徊，好奇地询问员工唱歌原因。

    X又问了十一位员工，他们的反应和第一位员工几乎一致。X一无所获，面露愠色。这时人群中X来自宣传部的朋友A注意到了对方，他走到X跟前说起悄悄话：“你也知道了？”

    “是啊。”X试探性地点点头。

    “你刚才没对他们说什么吧，小心点，部长告诫我们到处讲‘这次活动不是员工自发组织的’可是会被扣工资甚至驱逐出公司的。”

    “原来是这样啊，”X不给对方反应时间，“那我们自发组织唱歌是为了什么？”

    A支支吾吾起来，X抓住他肩膀不停摇晃他，恶狠狠地恳求他继续说下去。

    “......看在你是我好兄弟的份上我偷偷告诉你，你发誓你不会到处说的。”

    “我发誓——”

    A环顾四周，细声细语：“最近各个部门洗手间的每个隔间冲水都冲不下去，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形势越来越严重了。”

    “啊，我都忘记这件事了。第五天了！气味越来越重。”X说。

    “就是这个原因。你现在还继续唱吗？一起来吗？”A露出笑容。

    “下次再来，现在我还有工作。”

    X走进过道，皱眉自言自语:“厕所冲水和唱歌之间有什么关系？”

 

    今夜七点澡堂依旧人满为患，只有28号浴间的门仍虚掩着，门上色泽暗淡的标牌和掉了漆的“28”在X眼中散发出心醉神迷的光芒。X等待堵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走到队伍后面，这样他得以奔赴他的浴间，谁知对方径直走到28号浴间前。X紧随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开浴间的门，急得奋力跺脚大声叹气——只要这个混蛋转过头来，我一定要骗他没有莲蓬头的浴间出水系统坏了。后勤部部长听见动静后转身，低头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向他微笑问好：“部长好，这间浴间里没有莲蓬头，您洗澡时心情可能会被破坏。”

    “只是没有莲蓬头而已，你们怎么都不待见它？”部长自嘲般地笑。

    “不，我入职以来一直都是用这间洗澡。”X叫道。

    部长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打量起X：“你是我们部门的员工吗？”

    “是的，部长。”

    对方沉吟片刻，像是在积攒接下来说话的力气，最终他下达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指令：“今晚熄灯后你来一趟我们部门的洗手间，有个轮流制加班任务。”

    X看着部长的脸，这张郁郁寡欢的脸因抢夺他的浴间而变得可恨，可X此刻总觉得它上面隐约流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X这两天刻意减少去洗手间的次数，洗手间是另一个世界。冲水问题使这个空间里原先的秩序尽失，从事发后第三天隔间外的地砖上出现一小撮无人认领的粪便起，情况一发不可收拾，人们身上落出的污垢腌臜无家可归。员工们都偷偷摸摸地解决个人卫生问题，谁也不承认洗手间地上日渐增多的粪便与自己有关，他们在公司内继续辛劳工作，工作服整洁朴素。偶尔有几个嗅觉或心灵敏感的员工有过抱怨牢骚，却也在大合唱中被欢乐温暖的歌声安抚了精神。直面面目全非的洗手间......心间恐惧油然而生，X看着部长的脸，像是在一个阴谋前畏手畏脚，又像是半信半疑地注视一个机遇。

    部长没有立刻得到X的回应，补充道：“来不加工资，不来扣工资。”他“嘭”地关上浴间的门。

 

    深夜X走进洗手间时，后勤部部长正站在最里面的窗边看夜景。干硬的粪便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地面上，成块成堆，它们之间的缝隙刚好叫人练出一身踮脚走路的本领。洗手间角落的拖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笨重的大铲子。

    部长向X挥手示意他过来，X动作生硬地踮脚转圈前行，仍不可避免地将地上的几块粪便踩得稀烂。“可怜的孩子，鞋子脏了就往墙上蹭蹭吧。”部长说。X站在他身旁，边用墙擦着鞋底边学着对方样子眺望窗外的夜空。夜色浓稠，看不见月亮，零碎星子似是黑暗吞噬月亮后闪烁的残渣。周围静得出奇。

    “你喜欢这里现在的样子吗？”部长问。

    X疑惑地看着部长摇头。

    对方转身指着地上的粪便：“它们本身大小形状不一，有的茕茕孑立，有的成群结队，实在难以找到一种内在和谐。对外界而言，它们有的在方形地砖边缘线上安身，有的扎堆集在地砖的一角，实在找不出客观规律。真是难以忍受。”

    难道他想让我按照他的喜好将它们好好排列？X心里嘀咕，我要不要举报他？

    “年轻人，我不知道你现在沉默着在想什么？”部长摸了摸头顶，“你要知道，它们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排列得再漂亮整齐有序都是不行的。这一切都令人难以忍受啊！”

    X停下擦鞋底，小心翼翼地说：“它们出现在这里，它们的主人也无可奈何。可能是下水道管堵住......”

    “对！”部长打断X，“问题在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那公司为什么不.....”X被部长捂住嘴。

    “不要随意质疑公司的决定和举措，你现在可能想问的是公司为什么还不派维修师傅来修下水管道，但公司一直在积极做出反应，正如这几天宣传部员工自发举行的唱歌活动，这也是得到公司默许支持才能举行的。虽然我们厕所长时间不通，但我们一直保持好心情，一直秉持乐观向上的工作态度，没有人员为此伤亡，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不是公司管理有序的功劳吗？”

    “唔！”X挣扎着拿开部长的手,“部长，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部长的眼睛比地上的粪便还浑浊，他拿出衣袋中的一个小瓶子深深饮了几口：“我为我不能为公司做更多奉献而遗憾，我的上司是主管，而主管上面还有多少上司，究竟谁有机会面对那几根堵住的水管，我根本不知道。或者这根本不是几根水管堵住的问题。如此大范围大规模的厕所冲水故障，还发展到粪便成堆的恶心地步，这背后可能还存在阴谋斗争倾轧，可能还会有暴力流血、可能还有员工悄无声息地消失，如同删除的信息般被掩盖了存在。可是我，我在这么严肃、这么重大的事情里，我力所能及的差事只是、只是叫人过来一起面对地上这些肤浅的东西，这些肤浅恶心的东西！”部长捂住脸开始大哭。

    “部长......”X上前想要拍拍对方的后背，对方突然张嘴大喊。唾沫星子迫使X连连后退几步，他的脚底在慌乱中又沾满粪便。由于X仍站得离部长很近，他听清了对方的哭喊。

    “从我们人诞生的那一刻起，这里，那里，所有被我们踏足征服改造过的地方，都充斥欲望血腥暴力纷争杀戮——亘古不变的原始底色、欲盖弥彰的丑恶罪行。我真难过。你睁大眼好好看我们公司！这里就是充满争斗！就是使劲剥削！就是成全少数人的幸福！尚未受到戕害的人就是能忍受！我真难过啊！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能坐到粪堆上看窗外夜景！”

    X鼻子酸了，他对部长的话似懂非懂，为了赢得对方好感，为了可能的升职加薪，为了部长巨大的悲哀，为了许许多多他说不清也无需说清的事物，他上来紧紧抱住部长，和对方一同嚎啕大哭。此刻他们亲密得像一对失散多年后在洗手间粪便丛见证下相认的兄弟。

    部长哭着哭着开始念诗，一字一字，一行一行，声音清晰。

    “像这样浓稠的夜晚 

    是午夜梦呓萦绕

    还是拂晓前喧嚣的晚照

    船行驶时水纹佁然不动

    像这样浓稠的夜晚

    我们坐在粪堆上

    看星星——”

    X泪眼朦胧地看着部长亲切的脸庞，部长真是闪耀到无可救药啊，他心中有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要回员工宿舍找出香烛，回来把它们统统插在粪便上，立刻和部长称兄道弟！

    首先他们都要平复一下情绪。X将自己的一张纸巾一分为二，和部长一起擦眼泪。部长满脸泪痕，勉强挤出感激的笑容，接过那半张纸巾。他通过擦拭左眼右眼重新获得一双冷漠无神的眼睛，他擦去脸颊上的泪痕以此换来两边下拉的嘴角，拿回这张严肃忧郁的面孔瞬间，他向X吩咐：“好了年轻人，拿起角落的铲子，将地上的脏东西都收拾干净，别忘了你脚蹭在墙上的那些。为公司的繁荣作出贡献吧。”

    X愣住了，脸上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和过时的笑容。有什么东西仿佛须臾间的一场梦般烟消云散了。刚才他们的的确确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但此刻一把置放在角落的铲子就破环了他们伟大坚固的友谊，X觉得部长重新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个人、这个人还是占用他浴间的仇人！X盯着部长，此时他神情呆滞，心中暗暗想象自己向对方发怒反抗的英姿。

    “看我干什么，难道你要我来做这种事？”对方厉声呵斥。

    部长继续念诗，他念诗时像在啼哭，X没听清他念了什么。今夜轮到X值勤打扫洗手间，这样的工作后勤部员工还要做一段时间，直到他们无法看见的一根或几根或很多很多根水管被彻底疏通。

    至于被谁疏通和何时疏通，X暂时不想了。现在他不得不专心工作，用铲子将粪便铲进塑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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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粪堆上看星星”这一描述灵感来自韩国导演李沧东短篇《鹿川有许多粪》中主角瘫坐在粪堆上看见星空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