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流水线

    五一假期我在一个模拟牧场的主题乐园游玩时埋葬一只鸭崽、目送一只兔子、偷听一则对话。

    这里有很多孩子。石路上大人牵着稚子的手,浅滩边阳光抚着一大群远离母亲的鸭崽。孩子都聚在一起了。孩童面对鸭崽时的嬉闹声浇上断断续续的小鸭叫,变成一团又一团在耳畔炸开的油棉花。我在那片有鸭崽的浅滩反复徘徊,血脉贲张。我一直无法抵御住小鸡小鸭的叫声,急促绵软,薄纱质感,一声又一声不断捋平人脑中对柔弱的新印象。


    大部分鸭崽在几片浅滩中央相互依偎。孩子想与孩子玩闹,却无法相互理解。有只小鸭靠近滩边,一个在岸边蹲着的小孩两手抓紧它的身体两侧,小鸭腾空而起,它在孩子掌心里进行理所当然的挣扎。小孩感受了短暂十几秒的鸭子茸毛的柔软,小鸭坚持了漫长几世纪的生命本能的挣扎。鸭子被丢回水中时激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漾着金圈儿,它浑身羽毛粘连成一簇一簇,抖着身子,仿佛刚刚再一次破壳而出。这只小鸭游向浅滩中央,与同伴相互依偎。

    浅滩边有种水草的茎细长坚硬。孩子对孩子盛情难褪。一个孩童手中多了一条长茎杆,许多个孩童手中都多了条长茎杆。他们将茎杆挥向浅滩中央的那团鸭崽,鸭崽绵绵地尖叫,如遭鞭笞。

    我环顾四周,这样的孩童有很多,这样的鸭崽也有很多。小孩子面对毛茸茸的鸭崽充满不知后果的好奇;小鸭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承受实质性的伤害。孩子的好奇、孩子的脆弱,两边都是孩子……怎么办?

    草丛边躺着一只比枯叶丰盈,比骸骨温婉的鸭崽。它睁着丧失光泽的眼睛,卧倒的姿势弥漫着与死一同被许可的扭曲。我从草地上捡起一截短树枝,蹲在它身边开始挖坑。

    母亲、阿姨和闺蜜在路边没等到我,又回来找我。母亲见状:“别用手碰死鸭子,你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万一是只病鸭。”闺蜜蹲在一旁看我,她没找到树枝,于是我在凿土时将她的那份力也加进去。

    鸭子乌黑的眼在明媚阳光下泛着蒙蒙绿光,我机械地凿土,想着《爱的饥渴》中那具尸体在月光下雪白闪亮的齿贝。同样浅浅的墓穴,隐约匿着得不到就毁掉的咆哮。幸好孩子是无知的。

    我本想将土坑挖得再深一些,不让熹微阳光钻进去土壤里唤起它对阳光、芳草、呼吸的眷恋而再度成为一只流水线上的鸭子。一群孩子握手茎杆走来,他们用茎杆戳着这只即将入土的鸭崽,这只一动不动,乖巧。我立刻用树枝将死鸭子拨到土坑上面,飞快地堆土,仿佛是在遮掩一个错误,包庇一桩凶案。

    我们来到一处叫“兔子坡”的景点,颜色不同的兔子草上蹦跳,这里同样也充满着孩子。眼前一个孩子将一只灰兔从头的两侧抓起,兔子一挣扎便吓得将其摔在地上。重获自由的灰兔四处逃窜,最终窜进了我那拉链没拉好的背包,片刻后它慢腾腾地从包中爬出,跳开了。它将坏心情都丢在我的包中——我从背包中倒出十几颗新鲜圆型棕黑固体。

    离开时我们看见几个孩子一起用手托着只白兔对出口的管理员说这只兔子不对劲。管理员将白兔放进一个空快递箱中端详几秒:“骨头都被摔断了。”我盯着瘫在纸箱里尚存气息的白兔,盯着管理员利索地合上纸箱盖将箱子塞到桌底下。纸盖被合上的那刻我几乎窒息,两片阴影一寸一寸攀上雪白兔身,再亮的红宝石也在灰暗中黯淡无光。啪,铺天盖地的黑。

    不关我事……我想救它。母亲催促我快跟上,她仍像对待个小孩般对我说:“今天不许买小动物回家。”作为孩子我不想再给妈妈添麻烦,对不起,对不起。

    商贩们在出口处售卖鸭崽和金鱼。一对夫妇领着个小男孩走在我们前面。女人一手牵着男孩,一手领着装有金鱼的水袋,男人的语气很不耐烦:“金鱼有什么好养的。每次买回去你管都不管,都我来管,还总是一条一条死掉。”女人回道:“烦死了,那孩子吵的时候你别依他啊。”男孩丝毫没受父母的影响,他边走边看着水袋中的金鱼。鱼鳞在闪耀,他在笑。或许在现在的他眼中,这些鱼总是突然逃到外面各个地方的大池子里,需要重新带它们回家。

    尼采遇到被鞭子抽打的马不顾他人一把抱住马脖子嚎啕大哭,米兰·昆德拉认为他从那一刻起就远离了人类。人们在混沌中行走,对自身尚且仍有无数未知的好奇与恐惧,如果说拥抱住另一种不同生命的痛楚就是危险的,那这其中仍参杂着莫须有的骄傲。不过,人类真的是指人类吗?

    人绝不能将除他之外的动物当作一台又一台不精密的机器,即便如此,当动物多得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时,它们的生命变得廉价又轻贱似乎是必然。我产生一种多管闲事的疲惫。

    此外,我吃过鸭肉兔肉鱼肉,当我在餐桌上遇见它们时,我没感到丝毫不妥;当我换一个场景在亲子游乐园里遇见它们,目睹它们当中不幸者可悲的命运时,我却产生出徒劳无用的悲哀。我厌恶自身的双标。

    我从游玩归来后一直很想写那只死掉的鸭子和那只无助的白兔,一直发现无法下笔,流水线上一直都是悲情、敷衍和绝望。如果我从上文的某处戛然而止,那也只是一个矛盾体沸腾的血液涌入头脑,再也没有流回身体冷却下去的机会。

    五一假期结束后我开始在宿舍偷偷养白玉蜗牛。一开始我只有四只大蜗牛,我能通过它们壳上的裂痕或花纹来区别它们,它们对我来说如同小王子在他星球上的玫瑰与在地球上被驯服的狐狸,不具有普遍性。成年蜗牛,状态良好的情况下一个月能产一窝卵,一窝卵一百多颗。七月,我拥有四只大蜗牛和三百多只没有任何区别的小蜗牛。

    我在同城养花群说送小蜗牛。一个网友联系我,我们约好次日夜晚在我小区门口见面。晚上我站在门口时还是恍惚的,一次短暂的聊天,我只知对方可能是大学生,对方连我什么信息也不知道,我们一个敢送,一个敢拿。

    八点多时,一个女生走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是你吗”,我点头,将三十只小蜗牛托付给她。我得知她已提前准备了蜗牛用品和青菜叶,心逐渐宽慰下来。她从六点多乘上公交车来找我,到临近十点告诉我“到家了,蜗牛都很健康”。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救走流水线上的三十只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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