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一兔一世界

    核战争爆发的第十天清晨,杉英在废墟边醒来时,她的下半身已被大大小小的各种石块堆没。她环顾四周,一个庞大黑影突然投在她身上,紧接着半块砖头又被一对毛茸茸的白条形物轻轻压在她的腹部上。看清眼帘中的黑影主人后,杉英陷入短暂晕厥。一只高约两米的巨型兔子正慢条斯理地用废墟里的石块将她掩埋。


    石块淹到胸口时,杉英猛地睁眼,她咬紧嘴唇抽出石堆下的右手,迅速打落对方手中跃跃欲试的石块,狠狠推开遭此变故后一动不动的巨兔,又强忍手部疼痛扫落上半身的石块,勉强支起了身。


    “咚”,“咚”。杉英紧绷身体,一手攥紧砖块,另一手开始将腿部的石块丢开。她余光始终留意着身旁正呆呆站立着的诡异兔子,生怕突然的袭击。出乎意料的是巨兔身体跟着杉英移动石块时发出的闷响一颤一颤,仿佛他才是差点被活埋的受害者。


    巨兔突然开始向她靠近,杉英继续若无其事地搬石块,手心中的砖沾染上了手汗,耳边回荡起了来自心脏的尖叫。巨兔弯下腰拾起杉英身上的石块放到地上,轻拿轻放。


    杉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试探性地去碰巨兔的手,因为兔毛太软她又握紧对方的手上下甩了几次表示友好。随后她继续搬石块,现在石块落到地上时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身上的石块清理完毕后,杉英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脸上挂着古怪的笑:“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巨兔点点头。

    “你叫什么?”

    巨兔毫无反应。


    杉英捡起石块在地上写下“Lapin”:“暂时叫你Lapin吧,这是另一个地方对你模样最像的一种动物的称法。你准备去哪呢……我现在赶时间,走了。”说完她径直离去。


    Lapin跟上去挡住杉英,他伸手碰了碰杉英皮肤脱落、轻微腐烂的手臂,被碰到的那一瞬间他的疑惑传达给了杉英,如同一个人在自我传播时没将自己的思维转化成清晰语句,直接领会自身想法的方式。他大致向杉英表达的意思是“前方对你的生存条件非常不利,为何向前”。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想回家。”杉英丝毫没表现出对Lapin交流方式的惊异。她继续深入重辐射区。


    Lapin用石块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他不懂。现在这些生物首要目标必定是生存,故近日在辐射区陪伴他的只有无声痛诉战争的尸体。遇见眼前这个行为违背常理的人类之前,Lapin从不困惑,一直专心地开展工作——来到因各种事件出现大规模死者的三维世界,随机选取该地方的生物形象然后借着这幅模样去收集那些被这里的人称为“灵魂”的能量,来作为他们世界功能设备运转的燃料。


    Lapin所属的物种在维度迁跃成功前,曾发展过与地球人相似的文明,故他们身上或多或少还有些尚未消失又难以鉴定的东西。Lapin在工作期间会自发性地去掩埋废墟间的死者。望着前面这个被他误认为成尸体的怪人,Lapin保持一段距离默默跟在了她身后。按他们世界的规定他应该远离这个地方一切活着的物体,因为“它们当中存在着一些能让你犯错的可怕事物”。


    然而没过几分钟Lapin已和杉英并肩前行。观察着眼前拖着一副累赘身躯却目光坚定的女孩,他那不由自主向她靠近时的感受与小心翼翼送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入土为安后的感受交织起来,它们新奇得像苹果的果肉与汁液。


    一路上Lapin将一只绿瓶端在手中,途经的废墟与焦土下窜出无数个色彩不一的小光点争先恐后地飞入瓶中。杉英问这些光是什么,这个瓶子用来做什么。Lapin不具有撒谎的能力,同时他认为完全不需要防备对方,便直接将另一只空闲的手搭在了杉英的脑袋上进行解释。


    “我们的灵魂会成为一个装置运作时的燃料?这听上去并不愉快,就仿佛我们在制造这些装置的生物面前连生命都称不上。”杉英摇摇头,挽着Lapin的手臂继续走,“不过……这些小光点在变成光点之前全是人类吗?”


    “不都是这样”,杉英接受着Lapin的答复,对方传递过来的信息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她在其中抽取那些小光点的身份,它们之前还可能是“一只在人类房屋内娇生惯养几年从不外出的家猫”、“一颗被运至千里外安家而水土不服的热带植物”甚至是“一块常年与混凝土为邻居一直不满足于现状的建筑材料”……


    “哇,很早以前我就认为我和这些事物从根源上来看没什么差别,没想到是真的,最后我们都进了你手上的小瓶子,没有区别、非常平等……”杉英来了兴致,却突然弯腰干呕起来。Lapin停下干站在原地,过了几秒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肩示意她应该往回走。他们现在距离一个核弹爆炸后的弹坑愈来愈近,杉英每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向前多走一步,就是在为自己与死亡之间搭建更高效的捷径。


    “抱歉,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杉英不好意思地朝Lapin笑了笑。


    十几分钟后,巨兔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步伐沉重谨慎。


    “过去我上学在车站口等车时,会对路边的一棵行道树讲故事,”杉英趴在Lapin的背上扒拉着他的耳朵,“路两边行道树好几棵,我只对其中一棵树讲,它一定在听着,只是我们间缺乏有效的交流方式。它是我的朋友之一。战争后一切都没有了,然后我又遇见你,那棵树的灵魂很有可能已经在你的瓶中了,我和我的朋友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Lapin缓缓点头。再见面意味着杉英也要死去,这个人类目前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他认同她的预测。可她的语气当中还带着奇怪又无用的乐观,这种乐观应在她得知自身死后的最终去处后变得飘渺虚无,而不是让Lapin感受到并被其迷惑。


    傍晚他们来到核弹坑附近。核弹落在闹市区,除爆炸中心灰飞烟灭的一切事物外,周边绝大部分建筑设施留下了依稀可辨的模样。这一地带的活物几乎都在核爆炸中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直接汽化,地面、台阶、墙面上有姿态各异的人型黑影,那些树木、路灯、路标的黑影在这些人影中显得镇定自若。与此同时小光点又从无数个残影中跃出,划过空气来到Lapin手中的瓶子里。这里曾经是人间吗?现在是人间吗?


    “找到他们了。”杉英站在路边建筑的一面灰墙前,墙上一个有三个人形黑影,都呈奔跑状。一个大黑影奔跑在前,另一个大黑影拉着一个小黑影奔跑在后,他们被定格成壁画。


    Lapin问杉英她是如何确定这三个黑影是属于她家人的。杉英从两小时前进了这片区域后便不停观察四处特殊的人影遗骸,直到此刻站在这面墙前面红了眼睛。


    “我弟弟很调皮,之前形势紧张时我和他聊过战争话题,他说遭遇核武器一定要保持乐观心态,逃亡的时候他会先比个剪刀手……当时他也没觉得他会死吧,”杉英盯着墙上小黑影左手上的“V”形,在泪水夺眶而出前先笑道,“如果那天我不是在郊区替朋友庆生而是和家人一起在逃亡的路上,那这一定是世上最奇妙的全家福。”


    Lapin想反驳杉英她的判断具有很大不确定性,别的小朋友也有一定几率没意识到严峻事态或是心态乐观然后比一个剪刀手。他最终没有表达出来,只是反复用毛茸茸的手戳戳她的肩,又揉揉她的头发,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哭了很久,杉英最终靠着Lapin的身体在家人旁边睡了过去。


    第十一日Lapin和杉英商量后,他从周围找来一些石块和杉英堆在那面灰墙面前,当作一次特殊的葬礼。


    杉英搬动石块的效率低下,她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Lapin发现人类太脆弱了。这个人类不仅喝不得附近一切被感染的水源,还需要食物来维持身体机能。和她交流的过程中,他得知自己在这里的模样是一只大兔子,而兔子是可以跳到人类的食谱上的。Lapin突然产生他是否能成为女孩食物的想法,却后知后觉他不属于这个地方,他本体不是一只兔子。


    帮杉英安葬完她的家人后,Lapin又拿着绿瓶在附近继续工作,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这片地带的灵魂收集得差不多。工作超额完成后,Lapin没有选择立即返程,他又回到杉英家人的墓前找她,对方靠在碎石边昏睡,模样与昨日Lapin第一眼望见她的时候相比更接近死亡。


    夜晚下了雨,Lapin在杉英身旁一边弯腰为其挡雨一边用手接雨水濡湿对方干裂的嘴唇。明日一早她仍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她可能就这样阖着眼从睡眠中的虚无步入死亡中的虚无,也可能还会再次醒来感受一下痛苦不堪的身躯的存在。Lapin一直守在她身边等待一个结局,这点时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从白昼到黑夜,杉英再次睁开双眼,夜幕中她望着眼前的Lapin和他们身旁发光的绿瓶,对自己还能醒来感到一丝惊愕与无力。昏沉的头脑疲于运作,她努力补上了对Lapin的谢意:“谢谢你陪我回家。”


    Lapin询问她能否在同自己聊会天。


    杉英沉思半晌:“我和一棵树交朋友的事情,我告诉了一个自己单方面喜爱的女性朋友,她沉默了,然后告诉我那我已经很危险了,我在自降身份,我在融入它们,我把无意识当有意识,把虚妄当真实,把假当真。咳咳……很危险,我很危险……我总是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所以——你真的不是我的幻觉吗?”


    她在质疑他的真实性,Lapin呆滞片刻后,抱紧对方单薄的身躯,杉英的整张脸埋在了兔毛里。


    头脑中的假性幻觉变化为真性幻觉只需足够剂量的孤独、绝望与拒绝彻底沦陷的松懈。杉英不认为在失去一切之后世上会有只大兔子粘着她送她回家,这几率可笑得像路边那棵听她讲故事的行道树会回应她。


    可是兔毛太软了。太真切了。杉英哽咽起来。她边哭边思考,一无所有的她现在还有什么能和这位兔子朋友说的呢。


    杉英向Lapin怒斥战争,她向Lapin极力描述和平年代的一切,让Lapin再看看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你还能想出之前的世界吗?”额头上的恼人的温热感慢慢蔓延至整个大脑。她四肢冰凉,头颅内外却感到正被小火慢慢炖着。


    意识朦胧间,杉英抓着Lapin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战争摧毁了太多个世界了。你来感受一下我身上世界的呼吸吧,它还没停。”


    她心跳因高烧加快。Lapin捕获到一种温热的跳动。他瞬间迷上了这样生命的跳动,随后他意识到这种跳动即将随着她的生命一同消散。他突然想挽留什么,想带着杉英远离辐射区,已经迟了。


    Lapin第一次感受到一阵失落与不安的混合情绪,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在收集燃料。可他感受到自己强烈的不希望这个女孩死去的念头,她之前说得很对,没错,在他们眼里她不足以被称为完整的生命,人身上多余的东西太多,残缺的东西太多。可一路上她都在同自己交流,现在又虚弱得即将死去。她在濒死之际饱受饥饿、痛苦、病痛的折磨。她太真切了。她太危险了,危险到Lapin在浑然不觉中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同伴,自降身份,融入这里。


    他只能羞愧又懊悔地感受杉英那个世界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寒冷逐渐包围住温热,将它蚕食。


    最后杉英问道:“Lapin,你身上有世界吗?”


    他想认真答复这个问题。


    然而她停止思考。世界沉寂了。


    望着一颗新的白色光点飞入瓶中,Lapin厌恶起他的工作。


    他端着瓶子,在废墟上从午夜一直坐到拂晓前的前一刻,终于有所行动。他将瓶子倒了过来,瓶中所有的光点全部洒落在他的身上。


    再次拥有意识前的感觉如同在黑暗中打了几个滚。杉英发觉她正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白茫茫一片,没有战争与死亡,废墟与尸体。一棵香樟树站在她身边摇晃着头:“朋友,谢谢你给我讲的故事解闷的那些日子,你完成学业后很少来了,我很想你。”杉英在反应过来之前先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樟树树干,这是她之前在路边一直很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Lapin站在废墟边手握空瓶面对着一团空气,他们对话意思大致如下。“你违规了。”“是的。”“它是如何利用你让你这样做的?”“我自愿的。”“太可怕了。”“您也可以试试和这些生物交流。”“接受惩罚吧。”他们来到低纬度收集生物能量经常会出意外,虽然他们已经跳出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他们当中的少部分子仍在工作时遭受低维生物蛊惑,重新沉溺在第一禁物“感情”之中,做出一些不可原谅的多余事情。


    杉英和樟树四处走动,他们遇见了很多在战争中逝去的生命,一只猫咪在这个地方长条白色绒状间细胞,一棵热带树难得精神饱满地向杉英身边的香樟问候,杉英再次见到了父母与弟弟,她的弟弟正在给她比剪刀手。他们相拥而泣。所有生命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有生命都感受到新生与重逢的喜悦。他们重新相聚后,哪里都能继续生活。


    十三号地下避难所来了一只奇怪的巨型兔子,地面探索队伍在弹坑附近发现他时,他正靠在一个疑似亲手堆起的坟茔边一动不动。尝试和他交流的人只能看到他用手反复比划“Lapin”这个词。这是他唯一留有印象的东西。那些渎职者都得到了他们应付出的代价——被删除记忆,游荡在使他们犯错的时空里。从此他们受困于时间与空间的牢笼,再也无法追溯自身的来处。往后飘零的日子,他们靠着过去犯下错误时产生的不该拥有的执念去做事,如同在森林中迷失很久的孩童。


    新世界的生活非常丰富,人们积极宣传反战精神,适应那些会说话的动植物甚至是一块石头,重新界定律法与秩序,同时他们努力研究自身现在的存在状态。一日杉英被上方凭空出现的一封信砸到了头,信的署名是Lapin。读完信后她第一次去回忆她在旧世界里最终那段短暂又分外痛苦的十几日,那段记忆中只有一只巨兔是唯一的亮色。那只兔子……Lapin啊!从此新世界的社会中流行起“大家现在生活在一只兔子身上”的假说,天黑时杉英会和许多人攀到那些高大的条形绒状物顶端,小心翼翼地点亮新研发的照明设备照向空中。他们在纪念一只兔子。


    “执迷不悟的女孩回到故土沉睡,同伴兔子洒出小瓶中的所有星星重塑世界。他们叛别身躯循规蹈矩的本能,自由在他们发觉生命个体拥有的选择权时体现得淋漓尽致。终点的沉重代价最多只能与途中的狭小自由比肩。”夜晚避难所的孩子围坐在Lapin身边,借着他身体散发出的光芒阅读一些战后遗存下来的书籍。这是一只受人欢迎的巨兔,他的身体一到夜晚便会发光。


    在夜晚发光的Lapin将这个世界的黑暗烫出一圈微乎其微却引人注目的希望。


    他身上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正在兔毛顶端挥别过去的苦厄,向旧世界的一切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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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兔子我无法避开《苏菲的世界》,把小白兔比作整个宇宙,人类是寄居在皮毛深处的微生虫。兔子的排面:身上有一整个世界。再延伸一下万物都可以这样想,一个生命的逝去成了一个世界的毁灭。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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