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变回了鸟

为何一切还未曾消失

此处我们在无尽黑暗中匍匐前行。他处势必有从未目睹黑暗降临的我们。

(ps:切换场景后的人名没写错。)


    楼下的一个住户被人杀害了。季素听电视新闻频道报道这则消息时正在煮番茄蘑菇汤,整个大番茄在炙热滚烫的水中翻滚着,番茄皮与肉已经到了能够轻易分离的程度。她拿着双筷子对着番茄将其戳开轻搅,望着煮烂的番茄肉,突然感到一阵寒恶——报道中提到死者面部的破坏程度和眼前锅中的番茄相似,被凶器砸得稀烂。


    季素调到小火慢慢炖汤,走到电视机前盯着受害者的生前照片,那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刚搬来此处住了一个多月便遭横祸。季素不喜留络腮胡子的人,但这一个月来上下楼时她和这位画家打过几次照面,他送的一副画此刻还挂在客厅角落的墙上。他不像坏人,他死了。


    季素将饭菜端上桌,等丈夫回家。她看着盘碗上方可见的热气逐渐丧气衰败,而在这期间唯一经久不衰的是楼下警察勘探案发现场来来回回脚踏画室木地板的走动声。好吵,他们好吵。季素用手捂住脸静坐了会,起身走向房间,她身体单薄,走进房内的这个过程像落在溪流中的一片枯叶缓缓漂到了水流尽头的一片湖泊里。


    季素在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柜里翻出一盒氟西汀。七年前上大学时她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她断断续续地用药停药。和祁清年结婚后的这一年来她的状况明显好多了。今天是怎么了?季素躺在床上把玩着胸前戴着的小圆玉佩。是听到楼下发现凶案以后才又感觉不好的……他们太吵了。


    祁清年到家时季素已经睡着了,对方放公文包的声音很轻,但季素还是一激灵,挣扎着起身打开房门,笑着说“等我把菜热一下”。


    “楼下死人了,我好怕。”季素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她眼窝深陷,灰黯的眼死死盯着祁清年刚从冰箱里拿出的那听啤酒。


    “今天太忙了,我回来晚了,从明天起我无论如何都会早点回来陪你。”祁清年一手端着饭碗,另一手伸向啤酒罐。


    “太晚了,少喝点吧。”季素说。


    “你就当我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吧。”祁清年笑了笑。


    季素没接话,看着祁清年一口气喝掉半罐酒。然后一个看着对方吃饭,一个自顾自地吃,两个人在寂静中消磨着生命,他们对这种静早就习以为常。


    直到祁清年放下碗筷时季素才又开口:“我想出去找工作了。”


    “好……不过要不要再过一阵,楼下出了那种事情,你如果害怕的话我们可以先搬家。”


    “没事,我不能总是拖累你。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季素起身开始收拾饭碗。祁清年默默注视对方片刻,转身去洗漱。


    夜里,祁清年梦见沙滩、海浪和穿着泳衣的季素,梦中的她看上去明艳动人。随后梦中的一切景象突然迅速地被墨汁般浓稠的黑暗慢慢蚕食,那片沙滩、那样的海浪、他已经失去的无忧无虑的爱人,一切轰然崩塌。祁清年猛地睁眼大口喘息,与此同时一只手立刻在他胸前轻拍。


    “做噩梦了吗?看看我的眼睛,我在这里。”季素边拍着对方边用略带焦急的语气说。


    祁清年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季素是坐在他的床边,而不是从床上发现他梦魇后坐起来叫醒他。她刚才是站在床头边吗?


    “我去上厕所,肚子不太舒服。”季素说完后径直走向房门。她的声线轻颤。


    “嗯,小心一点。”祁清年可能是睡迷糊了,睡意朦胧中,他看着季素离开时的背影,她的左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形状像把榔头。


    房间太黑,他看不清那把东西上的褐色血迹。

 





    海浪奔向奶白沙滩,和人们塑料拖鞋的脚、光溜溜的脚、涂着鲜艳指甲油的脚见面后发出唱诗班献唱时的虔诚声调。


    祁子清蹲在沙滩边,望了望远处海中女友季雅玩水玩到忘乎所以的身影。他偷偷将右手靠近海浪,掌心中对方嘱托他保管的随身物品小圆玉佩随着水流来回浮动。晶莹水润的玉佩和澄澈透亮的海水,祁子清想了想发现自己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个画面美。真是个无聊的举动。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初夏下午的太阳将他的头脑与脊背都晒得暖烘烘的,掌心中的小圆玉佩也跟着凑热闹,变成块微温的小圆玉佩与晒得泛红的手掌心相衬。


    “子清,把玉佩还我了。喂,你这家伙在干什么,被海浪冲走了怎么办!”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白皙微凉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迅速带走玉佩,祁子清没立刻回神,直到浪花反复慰问他空空荡荡的掌心两三次后他才缓缓抬头。


    “你别急啊,”祁子清盯着季雅手臂上残留的晶莹水珠,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如果我真的弄丢了这块玉佩,我会赔你的。”祁子清知道自己在说大话,他和季雅刚上大学一年,身上没多少积蓄。


    “这块玉佩意义不一样,它是我外祖母传给我当护身符的。”季雅拉起祁子清的手,“我突然想聊会儿天了,我们回伞下说话。你防晒霜都懒得涂,我怕你被太阳晒化掉。”


    “提到这块玉佩,我就想起我最近既视感特别强烈,这种强烈程度不是某个瞬间对于我来说似曾相识。我感觉一切都好像发生过,比如在这个暑假和你一起去度假,比如刚刚你蹲在沙滩边玩我的玉佩。”季雅推了推头上的太阳镜,又捋了捋泳衣上的褶皱。刚游完泳浑身都湿答答的,躺椅上还有些硌人的沙粒,这些令人心烦的小事丝毫不影响季雅主动和对方开展一段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对话。


    “玉佩和你的既视感间有什么联系?”祁子清问。


    “每次在既视感强的这个期间,我总会反复梦见一些场景,梦里我总会有个强烈的念头,好想使用这块小圆玉佩。十岁时我梦见一个像是农村的地方,梦中我总是第一人称视角,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男人总是对梦中的我拳打脚踢,把梦中的我反复关进一件狭小的柴房。十六岁时我总是发现自己在梦中跪在一块墓碑前面,那墓碑上刻着的是我一位高中好友的名字,我感到莫名又害怕……你还想听下去吗?我总是什么都想和你说。”季雅看了眼身旁躺在另一张躺椅上双手交叉在脑后仰望上空的祁子清。


    “说啊,我在听,我也总是很喜欢你对我展露出来的分享欲。你最近梦见了什么?”祁子清伸手开了罐身旁桌上的汽水插上吸管递了过去。


    “最近我在梦里,应该是深夜,‘我’蹲在一盆大型吸财树的花盆旁,将一把榔头埋进了花盆里。”






    “再去前面的摊子看看,我还想买两个茄子。”季素挽住祁清年的手臂带着他向前走。


    “嗯。”祁清年忽视手臂上传来的阵阵隐痛跟着对方走,他最近夜里睡得很沉,有时在一觉醒来后会发现身上多一些伤口,有时候是淤青、有时候是刀疤。那些长短不一的狰狞刀疤上都有红药水的残留痕迹,是被消毒处理过的。祁清年没有主动问季素这件事情,这些伤绝不可能是她弄出来的。在祁清年的印象里,季素是一个宁愿伤害自己也不去攻击他人的人。


    不过人是会变的。祁清年回想季素最近看他时的眼神,他对这样的眼神既熟悉又陌生,她过去病情加重时眼神就是这样慢慢变空洞的,可是现在,为什么她眼里还残存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情绪?最近外界有什么诱因吗?


    菜摊老板娘正和季素搭话。


    “我们家那倒霉鬼啊,前天被人拿砖头砸在脑袋上,正到床上躺着呢。”老板娘这两天逢人就提她丈夫的遭遇。


    “怎么一回事?马师傅人挺好的。”季素问。


    “天热了,前夜里他去剃了个光头,剃完去和朋友吃烧烤,回来路上本就喝醉了,突然被人来了这么一下子——真不是是哪个挨千刀的,差点出人命。”


    季素的神色凝重起来,老板娘见状后笑着向装茄子的袋子里塞了一把葱:“吓着了?最近附近不是还死了个人吗?好像就在你们小区里吧?凶手还没抓到,你们夫妻俩夜里要少出门。”


    “好,谢谢了,那我们走了。”季素笑着接过袋子。祁清年盯着妻子脸上突然出现的笑容,心中的苦涩漾开了,她对他是足够坦诚的,她最近笑不出来就不会对着他假笑。






    “子清,别自顾自看电脑,快上线。” 季雅躺在酒店套房的床上举着手机,对着房间角落正坐在桌前看笔记本的祁子清催促道。


    “再让我看一会,马上。”


    “你在看什么?”季雅起身凑了过去。


    “由你那天在沙滩上说的小圆玉佩功能所想到的。比如祖父悖论,一个人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那这个人就不存在,他无法进行前面回到过去行凶的行为。”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会真的相信吧?”季雅挑了挑眉。在沙滩上时,她还学着小时候外婆将小圆玉佩功能告诉她时那种连哄带骗的语气,严肃着脸告诉祁子清,小圆玉佩有一次回到过去的能力,只要将它摔碎,目睹它碎裂的人就能回到他们过去最想改变的某一刻,他们会在那个时空中停留一小段时间,做出改变。


    季雅自己自然不相信外婆说的这些话,或者说她的生活平安顺遂,没有后悔的时候,不需要相信这些东西。祁子清问了句那未来会改变吗,他见季雅笑着说不清楚,便在回到酒店之后对着笔记本看了起来。


    “我也只是随便看看,来了来了。”


    两人联机玩游戏期间,祁子清在等游戏角色复活时间时又问了句:“最近你有没有梦见什么?昨夜你在睡梦中哭喊了几声。”


    季雅正在操作的手指哆嗦了一下,然后她也开始等待复活时间。她说:“我本来不太想告诉你,因为这回我梦见了你,我们在争夺一把刀。”


    “别怕,只是梦而已。你我之间怎么可能发展到这种地步?”祁子清笑道。


    晚上临近十点,两人一同去酒店附近一个尚未开发的沙滩上散步。这片沙滩白天出现在旅游团导游的口中,夜晚跳进一两个人的噩梦中,破旧的空酒瓶与塑料瓶、破损程度不一的废弃家具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常年与它作伴,不过对于沙滩来说这些人类的生活废品都是即逝之物,海浪会帮忙处理一切。季雅捡起一块圆润的透明蓝石块用手举着端详,这石块多年前是某个空酒瓶分离出来的一块肋骨。


    “你就是喜欢来这样的地方,然后将一堆无用的事物往家里送。”祁子清看着季雅的眼神十分宠溺。


    “带回去的事物是为了提醒自己和重要的人去过的地方和一起拥有过的经历。”季雅将那块圆石头装进衣服口袋,“等我老了,头昏眼花的时候就把这些无用之物全部搬到阳台上……或者是一间大庭院里,和它们一起晒太阳。然后挨个挨个地去想关于它们的事,这样生命最后的这些日子想必也不会难过。比如这块蓝石头,是和哪个人一起去什么地方时捡的呀?”说完她咯咯笑了起来,祁子清也跟着大笑起来。


    一声玻璃清脆的碎裂声突兀滑进两人的耳中,扼断了两人的笑声。祁子清立刻冷下脸拉住季雅的手,两人在稀疏的黑暗中四处张望。沙滩东南方向,两道黑影飞快向他们奔来。






    祁清年这回终于在下半夜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餐厅的一张椅子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绑起来了。他的左手肘新添了一道血印,脚边有把血迹新鲜的菜刀。季素站在他的前方,双眼发红,几道泪痕挂在她的脸上。他恰巧在一个噩梦的尾巴上醒来。


    “季素?”祁清年的声音轻柔,生怕对方受到刺激。


    “你醒了吗?”季素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话尾的颤音却表现出她此刻压制到极致的某种情绪。


    “醒了。出什么事了,最近你到底怎么回事?”


    季素弯下腰,双手轻捧对方的面孔,四目相视片刻,她缓慢地去解绑在祁清年身上的绳子,祁清年注意到她右手手背上有三道殷红的指甲印。


    季素开始啜泣,然后她边哭边笑着问:“你想不想再去一次海滩边?”话音刚落,她见祁清年陷入了呆滞恍惚的状态,又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拿绳子。


    “不想。我们不提这个问题。你手背怎么受伤了?”祁清年的语速很快,抓紧了对方的双手。


    “好,那来聊聊你最近的工作吧。”季素将头撇到另一边不去看对方,“我问过你同事,你每天六点就下班了,有几个夜晚,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确实在加班啊,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他的语气诚恳得让人无法抗拒。


    季素挣开对方的手,用手抹了把脸,一步一步地走到客厅那棵巨型吸财树边,又一下一下地用手挖土,土洒得地砖上到处都是。她散落一地的悲愤。


    她将一把榔头从花盆中拿起来,走到祁清年,蹲下来“咚”地将其放在地上,声音很轻。这一系列举动仿佛耗尽了她毕生精力。


    她声如蚊蚋:“可是你已经做了要丢下我的事情。为什么我会在你的公文包里发现了这个?是不是因为那个画家长得像——”


    祁清年的双手慢慢攥成拳,头疼起来了,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疼痛将他来回拉扯。


    首先是那个灰黯无星的夜,一处尚未开发的沙滩上,海浪声记录着罪孽,他被歹徒打倒在地的沉闷声响徒劳怒斥着不甘,他的头被对方的手粗鄙地按在沙滩上。当年的他被打得站不起来,恶人强行拽住他的头发逼迫他抬头去看他被另一个歹徒控制住的季素。一朵在黑暗中被反复撕裂的花。他疯狂地从地上爬起,又被歹徒轻而易举地打趴下。那是祁清年前所未有的无力时刻,眼前是沙砾尘埃,前方是庞大罪恶,他的整个世界满目疮痍。他无力反抗也无处可逃。


    那两个歹徒,一个有浓密的络腮胡,另一个是光头。


    然后是一段冗长落寞、遥遥无期的死灰般的日子。他们没有选择去报警。这只是看似让他们的生活与以前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这上面布满裂痕。裂痕是季素断断续续服下的抗抑郁药物,更是如今一场理由拙劣的凶杀案。


    “我感觉……他们又都回来了。他们又要来害你。这一次我要好好保护你。”祁清年吐出一句癫狂又让季素无力驳斥的话,他走上前抱住季素颤栗不安的身体,“你原谅我好不好?那时我没有能力从他们手中救下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早就原谅你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早就过去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十几天夜里总会梦游?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梦游起来就开始自残?不要内疚哇,我们遭遇那些恶心的事情不是你的错啊,那时我们都没错啊!”季素吼道。


    为什么来自旧日的阴冷噩梦始终如影随行?为什么是受害者在背负压力恐惧继续蹒跚而行?人们身上被苦难加负的枷锁,为何未曾消失过?


    “抱歉,我又让你失望了。”祁清年的眼也红了,但他没在季素面前落下一滴泪。


    “不要这么说,这些年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记得我们半年前一起出门的时候,遇到一个当街偷东西逃跑的小偷,你直接追上去把他撂倒。那时我就想,是不是我总独自溺在抑郁情绪里,没有及时发现你的改变,没有对你的改变作出积极表态。我和你的交流太少了……我们不应该逃避问题这么多年让它郁结成一团的……”季素泣不成声。


    “我总是以'你不能受刺激'为由不去提过去,其实是我在逃避,是我……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还有机会的,还能生活下去的。”祁清年拉着季素想要进卧室收拾东西。


    “离开吗?这难道不是在继续逃避?”季素哭喊道。


    “你还需要我照顾。”祁清年这句话说出口便开始后悔。


    “……你进监狱了,就相当于无数个你去上班时的白日还要延伸到夜晚,我还不习惯等你吗?即使未来哪天我坚持不下去了,那也不是你的过错——从来都不是。”季素垂着头,她的余光落在了胸前的小圆玉佩上,她继续道,“我们本来是老实人,受到摧残之后变成生病的老实人,在神志清醒时,我们还认得清社会秩序吧?”


    季素深吸了几口气,她很久没一下说这么多话了。


    现在她慢腾腾地将玉佩解下放在手掌上轻抚片刻,然后突然猛地将它掷向地砖。


    季素不相信一切违背常识的事情会有发生的可能性,更何况这块玉佩能回到过去的能力是来自她外婆逗小孩的玩笑话中。但此刻她就是想将它砸碎,促成她这个念头的是漫溢而出的愤怒和一小块信任。一种由无望转化的可笑信任。






    “咚。”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块头男子被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睡衣的精瘦男子打趴在地,络腮胡又从身上摸索出一把尖刀欲爬起,站起的瞬间又被对方一个漂亮的左勾拳打得步履蹒跚。


    “……”祁子清看着眼前场景,眼里充满了茫然和几分对睡衣男子身手的艳羡。此时他膝盖下与络腮胡同伙的一个光头男子又开始挣扎了,他刚想做点什么,右边一同帮他压住光头男的那个穿着睡衣的陌生女人直接一巴掌将光头男扇晕了。祁子清见状,呆滞地向左边扭头想和季雅产生一些眼神上的交流,而季雅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女子在黑暗中的脸。


    这个夜晚有些不真切。祁子清和季雅先是遇见了两个一脸凶相的歹徒,祁子清被络腮胡打倒在地,光头男边笑边拉扯着季雅的衣服。随后从黑暗中又冲出来一对陌生男女,他们穿着睡衣的模样像极了恰巧路过见义勇为的好心人。


    “阿姨,我报好警了。”祁子清对陌生女子说。


    “……最近的派出所距离这里有三公里,出警最快抵达要二十分钟,我们陪你们等警察来。一定要把他俩送进去。”女子的语气中透露着淡淡不悦。


    警笛声撕裂寂静,在这声音即将触碰到黑暗的时刻,睡衣男子最后向倒在地上弓着身子的络腮胡狠狠地啐了口,他又突然沉着脸转过头来对祁子清大喊:“小伙子,你现在这幅样子连你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保护别人?”祁子清看着身边头发略微凌乱的季雅,羞红了脸。


    陌生女子起身朝对方走去,经过季雅的时候她突然弯下腰将脸凑过去和对方对视了几秒。季雅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女子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和睡衣男子离去。


    祁子清和季雅目送这两人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小,在他们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前一刻,那个女子弯腰捡了块沙地上的圆石头。


    确实是个难忘的夜晚,确实应该带些无用之物回去纪念。






    没有变化。


    屋内,祁清年和季素一同注视着地上的几块碎玉,这些碎裂的、棱角分明的玉块是他们前半生的终局和后半生的潦倒开端。两人目光随后交织在一起,发觉彼此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说。”两人异口同声地向对方说。祁清年扯了扯嘴角,季素沉吟片刻,缓缓将手伸进衣服袋中,摸出了一块圆润的蓝石头。


    “真奇怪,这种石头我几年前搬家时都扔了。我刚刚产生了某种很逼真的幻觉……”她说。


    “我们一起回到那片沙滩上,当着两位年轻人的面揍了两个即将行凶的歹徒。”祁清年把话接了下去。


    “所以只是幻觉对吧?小圆玉佩给了我们一个可以弥补遗憾的虚妄感。现在我们什么也没变,也确实应该这样?已经发生了就是已经发生了。”季素说这话时语气已经不激动了,她只是仰头抑着眼里再次涌现的泪花。


    祁清年杵在原地,很久很久才猛地走上前去扶着季素的肩膀开口道:“我突然想到祖父悖论的一个解释,穿越者回到的是另外一条平行线上,他们所做的一切对他们自己的世界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刚刚的经历或许不是我们俩的集体幻觉,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得救了……还是我们救了我们。”


    “真好啊……真的会那样吗?”季素哭着拥住了对方。


    “一定是这样的……总会有一对在大一暑假开开心心结束度假的我们,即便遇到恶人都已经成功化险为夷。在那个世界的我们十分幸福,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曾消失。”


    “对,你说得对。我们会在阳光下一起大摇大摆地逛街,我们本来应该站在阳光之下的。”


    “别哭了,已经很晚很晚了。你先去睡吧,这些碎玉扎人,我来打扫一下。明天早上我去自首。”祁清年如同在聊家常般的说出了这些话。


    “我帮你一起打扫。你说早上吗,我陪你一起去。”此刻季素终于在祁清年面前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足够让她再细细端详爱人年轻的面孔做一个告别。






    “你最近在干什么,我们已经两周没见面了!”街上,季雅喝着冰饮,转身看着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祁子清,她的百褶裙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夏天还没过去。回家后两周时间就足以让这对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消化度假结束前一个凶险夜晚的恐慌。


    “舅舅是警察,我最近在向他好好学习。”祁子清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哇……我才发现今天你拎这么多东西一声不吭的。好感动!”季雅叫道。


    “那天从警察局出来,我突然觉得平常生活的每一刻都值得好好珍惜。”


    “哦,希望你以后每次出来和我逛街时都能这样想。”


    两人到一家咖啡馆小憩,他们再次提到了那个不真实的夜晚,这次说完后他们打算就此翻页,他们总是向前看。


    “直到现在完全没有那两位好心人的消息。”祁子清说。


    “我真的看清了,那个女人和我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我突然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说件我以前的事吧……我十岁差点被人贩子拐走了,一个穿着朴素到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大姐姐发疯似的推开人贩子拉着我的手跑了很长一段路,她将我带到我妈面前。没等我妈说出感谢的话,她就抱着我妈号啕大哭,当时我妈吓坏了。你说,那个大姐姐会不会也是某个未来的我?”


    “听你这样讲,有点意思,不过我是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我倾向于有人帮你躲过这些灾厄只是几个巧合罢了。”


    “好吧,总之我挺幸运的。”季雅抿了一口咖啡,看向咖啡厅落地窗外被阳光炙烤得发烫的柏油路。


    “同意同意。”祁子清握紧对方的手也看向窗外,那长久被阳光笼罩的世界。


    他们携手走出咖啡厅,轻而易举地地站在了阳光下。


    一处遥遥无期的苦痛,一处熠熠生辉的幸福。前者滋养后者,后者支撑前者,最终它们都不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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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软绵绵的自我安慰:在另一个相似的世界里,会有一对身上毫无裂痕的、完整无暇的我们。他们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的,每一个不幸都能成功度过或是被化解,所有发生在我们这里的遗憾都将在他们那里获得圆满,我们可以凭借遥想他们来苟且度日。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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